一座宏伟都城的建筑格局,就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坐标。
古都北京有一条中轴线,犹如一个巨人拥有一根挺直的脊梁,又似一株银杏屹立参天的主干。沿着这条城市主线,分布着如人体血脉畅通、似树木枝桠纵横的千百条民居胡同。在这些800年来散发着烟火气息的胡同中,当属大栅栏商业街和琉璃厂文化街最为知名。今天就让我们来重温往昔,重回那些岁月深处一派繁华、热闹、喧嚣的街巷……
徜徉在古都北京的任何一条街巷里,都会有历史的掌故像糖葫芦一样连成串儿,你若喜欢就一口咬一个,慢慢地品尝吧。我们要着重介绍的大栅栏商业街,又可以叫作“蔡锷将军街”;而琉璃厂文化街呢,又应该叫作“齐白石街”。从一条街里走出一两个历史名人不算稀奇,更何况古人常说“大隐隐于市”。大都市是古往今来的大才子、大英雄的渊薮,正如诗云,“鱼潜在渊,或在于渚”。读齐白石的画,权当读诗;阅蔡将军的剑,且作阅书。
看吧,昔日繁华的前门一带,商贾云集,酒肆林立,茶园客满,戏院火爆,游人如织,烟火气浓。在门楼的左手边,大栅栏街就是100多年前的“金街”,说它是一方古董也行,说它是一处新潮也对,它诞生于明朝永乐年间,最为鼎盛的时期则在清朝末年。1892年,北京第一家照相馆——丰泰照相馆在此开业;1905年,中国第一部电影《定军山》在此开拍;最早的电影院之一大观楼影院在此开张;五大戏楼——庆乐园、三庆园、广德楼、广和园、同乐园在此开锣,八大老字号商店也云集于此,包括同仁堂、张一元、内联升、瑞蚨祥、步瀛斋……所有这些,都足以说明大栅栏是老资格的商业中心。而我们要说的故事则发生在青云阁,今天的地址是大栅栏西街33号。在清末民初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,这幢中西合璧的“轿子型”建筑,曾经“抬”过不少分量很重的人物,譬如康有为、梁启超、谭嗣同、鲁迅、梁实秋、刘半农、钱玄同……正如它大门两旁题写的对联:“深巷藏福地一代文豪一代风流流连于此;闹事寻幽处我辈儒雅后辈英雄忘返其间。”堪称儒将的蔡锷将军,也曾经与风尘女子小凤仙“流连于此”“忘返其间”,成就一段佳话。
20世纪初,北洋军阀首领袁世凯一心要复辟称帝,“护国将军”蔡锷身在袁帐虎穴,却想着“为四万万人争人格”,为了造成沉湎酒色的假象以逃出京师,他整日花天酒地,与京城名妓打得火热。他与小凤仙经常约会的地点,就是文人雅集的首选——青云阁。其时,这里的普珍园菜馆厨艺高超,名噪一时,它与玉壶春茶楼、步云斋鞋店、富晋书社等老字号毗邻,一同红火,顾客盈门。小凤仙专爱品尝金黄酥脆的辣子凤节,油泼爆炸,喷香扑鼻,她暗示给情人蔡锷的意思很明显,就是让这位云南将军披戴黄金甲,火辣辣地举兵反抗袁世凯。别看小凤仙是个烟花女子,却有前辈柳如是的巾帼风采,关心国事,深明大义。这也是蔡锷钟情于她的根本原因,蔡锷曾赠其嵌字联句,“此地之凤毛麟角,其人如仙露明珠”。全凭知己小凤仙打掩护,蔡锷才得以逃离壁垒森严的京城,蛟龙入海,取道海外,回到家乡云南,组织军队,发动“护国运动”,宣布“武力讨袁”,护国军连战连捷,把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赶下了台,成就了再造共和之功。因此,我们愿意称大栅栏西街为“蔡锷将军街”。正是:青云阁,青云阁,青云直上滇池蔡松坡;大栅栏,大栅栏,大栅不住胡同小凤仙。
与商肆鳞集、宾客辐辏,充满市井气息与任侠气概的大栅栏不同,它的西邻却是一条文人雅士、教授学者常盘桓流连的著名街区——琉璃厂文化街。
琉璃厂是一条800米长的街道,更是一道始于元代、古色古香的画廊,不知是她孕育了国画大师齐白石,还是国画大师齐白石荣耀了整条街巷。
应该说,整个古都北京的文雅,除了仰仗国子监外,离不开更加开放的宣南会馆,清代科举考取进士的26000多人,虽然来自天南地北,却皆从会馆里走出;而那些寓居在会馆里的各地举子,又离不开琉璃厂的精神滋养。遥想当年,不管是久住,还是客居,年轻的书生们聚集在这里的书市翻阅泛黄的线装古籍;附庸风雅的官员们则在荣宝斋、汲古阁、戴月轩、清秘阁和一得阁这样的老店搜寻古董、字画,或装裱、复制墨宝珍传,或置办精致、考究的文房四宝;普通百姓也在附近的火神庙和土地庙里进香、游玩。那时候的读书人若不在琉璃厂浸泡、熏陶,就好比天然陶土未入窑煅烧,简直就不会成个像样的物件。
白石老人从湖南湘潭来到京师琉璃厂摆摊卖画时,已经年过半百,非少壮筋骨却终日枯坐摊位,而未有问津者,以至无米下炊,食不果腹。幸遇贵人陈师曾、徐悲鸿等鼎力相助,前者敦促其“衰年变法”而使其重获艺术青春,后者力荐其“杏坛执鞭”而助其名动京华。
艺术家不交游难成大事,与社会名流相识方得云衢大开。宣武门外,北京最古老的名刹——始建于唐贞观十九年的法源寺成为“北漂”老人的福地,在此齐白石遇到名士陈师曾,并得到他的赏识。自古京师藏龙卧虎,陈师曾的祖父是湖南巡抚陈宝箴,父亲是诗人陈三立,弟弟是学者陈寅恪,而他比齐白石小12岁,整整一轮,却堪为后者恩师。陈师曾慧眼识英,不仅买下白石老人所刻的印章,还赋诗一首指点迷津:“曩于刻印知齐君,今复见画如篆文。束纸丛蚕写行脚,脚底山川生乱云。齐君印工而画拙,皆有妙处难区分。但恐世人不识画,能似不能非所闻。正如论书喜姿媚,无怪退之讥右军。画吾自画自合古,何必低首求同群。”——一诗点拨云雾开,白石出水流量来。然而,我们还得说琉璃厂,正是自称“诗第一,印第二,书第三,画第四”的齐老,在此处留下他誉满京城的第一个足印。
第二位贵人徐悲鸿。1928年,徐悲鸿作为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校长,聘请64岁的齐白石为教授。齐老开始婉言谢绝:“我从来没有进过洋学堂,更没有在学堂里教过书,连小学、中学都没有教过,怎么能教大学呢?”但他还是禁不住徐校长“三顾茅庐”的邀约,成为木匠出身的美术学院客座教授。白石老人曾为徐悲鸿作画《山水》,并题诗一首:“少年为写山水照,自娱岂欲世人称。我法何辞万口骂,江南倾胆独徐君。谓我手心出怪异,鬼神使之非能人。最怜一口反万众,使我衰颜满汗淋。”正是:琉璃需要千度高温烧造而成,人才必得百代高人举荐隆崇。天下稀缺者,深山白石;人间常见者,闹市白眼。一位创造者的才气喷薄而出,“北漂”老人惊艳了古都,他自道秘诀:“胸中山气奇天下,删去临摹手一双。”而他的作品看似朴拙,却大巧若拙,一颗白菜,翡翠难敌;一棒玉米,金锭不换,“拟之不得,仿之不能”,总能“出诸意料以外”,带给人平中见奇的惊喜。
想当初,老人齐白石初到京城,只是想谋一条出路而已,却不意中闯出一条通天大道。我们不能想象,若齐白石未曾到过古都北京,未曾在琉璃厂的街头驻足,那一定是人和环境双向的损失。值得庆幸的是,我们今天可以尽情拥抱这古都文化气息最为浓郁的街巷——琉璃厂文化街,它是我们心中的“齐白石街”。
大栅栏、琉璃厂,两条街东西走向,相隔不远而平行,承载古都千年文脉,沿续华夏典籍文章。古都北京雍容姿态,落落大方,尽显无遗,彰明较著。令我辈不由感奋,发怀古之幽情,寄希望于来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