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徽潜山有个皖光苑,皖光苑里有陈列潜山历史文物的博物馆,还有潜山籍名人张恨水、程长庚的陈列馆。程长庚陈列馆门临小池,斜对宋代太平塔,塔影入波,风拂叶动,仿佛能听见管弦隐隐,腔音袅袅。
程长庚乃京剧史上开宗立派之大名鼎鼎的真正“大老板”。我年轻时曾读过周贻白先生戏曲史和京剧史方面的著作,其中关于程长庚与徽班的论述,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现在刚入行的京剧界小演员们恐怕也未必知其详,用句文言形容那可真是“数典忘祖”!
在下,属槛外人,虽然余生也晚,但确乎欣赏过老辈京剧人物的演出。记得20世纪80年代参加全国剧协代表大会时,每晚都会安排京剧名家登台演出,开眼拍栏,真是一大幸事。我印象尤深的是海派少麒麟(周信芳之子周少麟)的《坐楼杀惜》,殊为难得。而今当然已是广陵绝响。
京剧发祥地潜山是程长庚的籍地,有他的故居。虽未观瞻,但有缘一观程长庚陈列展,自然是一次学习京剧史入门常识的机遇。
程长庚谱牒长溯至远祖,是宋代享盛名的理学二程之一的程颐,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承先启后的大人物。但陈列说明程长庚为“程颐51代孙”,程颐生于1033年,程长庚生于1811年,778年间传51代,即平均15年一辈,恐非确凿。按常理应20年左右一代较为合理。与程长庚同为潜山人的张恨水,对徽班及京剧是很有研究的,也是票友,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为赈灾义演《女起解》中的崇公道,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。对于家乡的徽班人物,张恨水更是如数家珍,他有一方闲章“程大老板同乡”,可见张恨水对同乡程长庚是引以为骄傲的。
杨小楼也是潜山人。1935年他在北平中山公园举办收徒傅德威的仪式,张恨水也参加了,还以“我亦潜山人”的笔名发文记此一段梨园逸事,其中谈及:“程家在潜山西门外,(我)在乡时,与其后人不无往返,对大老板掌故,颇知一二,他时当详论之。”对程长庚的谱系辈分,他一定知晓,可惜后来不曾“详论”。张恨水对潜山籍京剧名人的故里甚至比他们本人还清晰,比如杨小楼,张恨水与他见面时曾“问及籍贯,杨云:家在王家河不远,但生平未回故里”,张恨水却“一向认为系怀宁石牌人”。过去所说的“籍贯”的“籍”指身份,“贯”指出生地,张恨水对杨小楼如此了解,对程长庚的家世当然必可“详论”。
程颐是配享孔庙的,而且他在封建时代是仕籍,可以免除各种赋役。从史料可窥,至程长庚祖父始,已成为“弹腔”世家,有考证说程家班是半业余半专业,但清代对戏曲从业管理极严,程家应很就早失去仕籍了,最晚应在道光年间沦为优伶之籍。在清代,一入此籍,比列“娼、隶、卒”,子弟均禁止科考。据说程长庚曾被朝廷赐六品顶戴,但那不过是供奉召唤,改变不了个人及子弟的命运。由仕籍转隶优籍,这其中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故呢?亦无可稽考。张恨水在写杨小楼那篇文中曾说,“唯其后人有两支,一作官,今讳言程后……官果贵于伶欤?予深鄙其陋。一仍习伶业,名小生程继先,即长庚之孙也”。看来程颐后裔还是有支脉入官场的,但“讳言”是程长庚一族。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《程氏族谱》可见程长庚的脉序。无由披阅,只可见陈列族谱扉页照片,有程颐斋名“四箴堂”,即“视、听、言、动”,而程长庚创立的科班竟也将此移作堂号,可见他仰慕远祖的心结。清亡后,一些旗人甚至皇族子弟无奈下海以取衣食,舞榭歌台,清音宛转,真是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,此种心绪愁结非拍栏听戏者所能知晓吧?程长庚的祖父、父亲及舅父等均是弹腔艺人,他自己已是几代之下的梨园弟子了,但他的上辈由衣冠中人转隶优籍,这其中必有一段伤心痛史。安徽拍过以程长庚生平为题的电视剧,我未观看,不知是否涉及。程老板也只能将远祖的斋名用作自己科班的堂号,发一发慎终追远的幽思吧?
不得志的古人常自嘲“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”,但医生的子弟是可以参加科考的。不列仕籍或民户入梨园,意味着沦为“贱民”。李白的女儿嫁入农家,失去仕籍身份,地方官查访后通知她可以恢复仕籍。但入了梨园则完全不能通融,虽然这个行当供奉的鼻祖是唐明皇。
失之东隅的结果是,中国京剧史上出了一位惊天动地、开宗立派的人物,在某种意义上与他的远祖程颐有异曲同工之妙,当然在封建时代如果这样比拟是骇人听闻、逆之不道的。
程长庚如果只是唱戏,其沉雄高亢的唱腔(《梨园旧话》赞之为“穿云裂石,余音绕梁而高亢之中又别具沉雄之致”),其文武老生之昆乱不挡(程长庚还能唱净角和昆曲),其腹中有300余出戏目之精擅,已然是梨园榜上“三鼎甲”之首的俊杰了。但他不仅于此,唱念徽音而启“徽派”,由徽调而嬗变之为京剧,继而完善京剧京腔和表演艺术及创新剧目,再而创办三庆班孕育人才,成为无可置疑的开山祖师。
由“昆、弋”变“徽、汉”,这本身就是中国戏剧史上的革命;由艺术家而教育家,这更是一个质的飞跃。而由此形成京剧界绵延不绝的庞大精英体系,直接传人孙菊仙、汪桂芬、谭鑫培老生“三大贤”,京剧史誉为“后三鼎甲”,再传言菊朋、杨宝忠、高庆奎、王凤卿、余叔岩、谭小培等十数人,三传谭富英、杨宝森、李少春、马连良、孟小冬等,灿若星辰,蔚为大观。换言之,几乎数代驰誉之老生皆为程氏一脉,不绝如缕。在同光十三绝中,程长庚是个异数,不仅溯而前无,恐应后无来者。不仅如此,由于程长庚急公好义,声誉中天,成为四大徽班之领袖人物,因德行威望而被同业尊为“大老板”。进京后更是大名鹊起,以至声闻宫阙,御赐“精忠庙首”,俨然梨园统领。他深谋远虑,改革梨园行的陋规,还极具节义之慨。
《南京条约》的签订令他痛绝,郁郁于心,即谢绝歌榭闭户不出。友人劝之权宜出山以解衣食忧。程长庚泪下而言:“国蒙奇耻,民遭大辱,吾宁清贫而不浊富。何忍作歌乐场!”英法联军入侵北京,他竟大愤而吐血。他的氍毹生涯多饰演历史上的节烈忠义人物,须知戏曲舞台上春秋大义的关羽形象就是程长庚首创,浸润于骨,铭镂于心,才会有那鹃魂啼血般的家国情怀。当然,也有程颐老祖宗纲常忠孝的血脉汩汩流淌而不绝。我不禁遐想,若程氏文脉不绝,程长庚考中科举入仕林,该是一个何等凛然的忠义人物?但历史不可假设,程长庚在中国京剧史镌刻大名,已足至不朽。唯其遗憾者,红氍毹上,再也不会亮相出这等英姿飒爽光彩照人的俊杰了。